时间之外
一
我睁开眼,立即感到一阵翻涌的热气,耳边也传来嘈杂的人声,显然,我来到了一个“时域”里,尽管已有多次的经验,我还是难以第一时间适应时域内的人过于敏锐的五感,这些为了生存而演化出的特征,在“时外”中只会显得累赘。
我清醒了过来,打量了一会儿四周,很快意识到自己在一家咖啡店里,旁边的玻璃上倒映出一个普通的中年男人——现在他是我。
我的对面坐着一个男孩,他应该是我这次的目标,今年13岁,根据这个时域的规则,我在今天下午的15时21分将他带到这里,我们总共待了51分钟。年、天、时、分是这个时域所使用的时间衡量单位,巧合的是,这个时域与我在去往“时外”之前所待的是同一个。当这个结论得出时,心跳略微加速,血液通畅,我感到愉快,在时域里,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我看向对面的男孩,示意他开口,他舒口气,还没张口,我立即明白自己会迎来一番长篇大论。
“我要毁灭时间。”当坐在我对面的男孩说出这话时,我在往今天的第三杯咖啡里加牛奶。
“不是什么控制时间、穿越之类的无聊把戏,而是毁灭‘时间’这个概念……你有在听吗?”
我点点头,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有些苦。
“时间不过是人为了方便虚构的概念……”我放下咖啡杯,又往里面加了些牛奶,用勺子搅了搅。
“如果我加入你们。”男孩终于拿起他的杯子,
“我是不是可以就不再受这个愚蠢的概念的束缚。”
“这可不好说。”我又尝了口咖啡,味道刚刚好,“严格来讲,加入我们只是让你不再被时域限制,不过,在没有上级的允许下,你也不能去往其他的时域。此外……”
“那些我早就知道。”男孩不耐烦地打断了我的话,重重地放下杯子,咖啡被洒出了很多,我有些可惜地望着杯子,只剩半杯的咖啡在无助地打着转。
我耸耸肩,继续完成刚才的说明。
“在没有的任务的时候,你会在‘时外’区域游荡,在那里,应该没有你所说的‘愚蠢的概念’,不过……。”
“‘时外’是什么样子?”男孩迫不及待地问道,身体前倾,紧紧盯着我,好像这副平平无奇的中年男人身体忽然有了动人心魄的魅力一样,这可不是什么有趣的画面,我不留痕迹地将身体退后一些。
“所有的问题,调查员应该都已经回答你了。解答疑问可不是我的职责,”我举起杯子,把咖啡一饮而尽。这味道真好,在时外里,可没有这种享受——不过在那里,也不会存在这种欲望。
男孩沉默下来,露出了羞恼的表情,不过到底是点了头。
“我理解你的心情。”我放下咖啡杯,抽了几张纸,将桌面的咖啡渍擦干,“在亲自体验之前,任何流程都很繁琐。所以,按照规定,‘他们’在成员加入之前都会给他体验一次的机会,你打算试试吗?”
男孩的脸色立即从恼怒变为兴奋,他激动地站起来,嚷嚷着一些听不太清的词,我有些头痛,这种过于强烈的情绪是时域内居民的特权,无论经验多么丰富的“引路人”都难以适应。
我站起身,示意男孩跟上,推开了门,走了出去。
一出门,热烈的阳光与清爽的凉风扑面而来,在过于湛蓝的天空下,人流涌动,几朵积云在远处漂浮,与天空划出清晰的边界。
“真是个好天气啊,是不是?”我向身后的男孩搭话道,不过并没有回应,他只是焦躁地走着,显然不愿多言。
我们继续向前走着,慢慢地,人群消失了,天空也猛地暗沉下来,男孩开始不安。
“我们到底是在往哪走?”
天空消失不见,我们似乎在漂浮,又似乎在停滞,随后进入了一片黑暗中。
“你到底要带我去哪?”他叫喊着,声音里掺杂着恐惧。
我们继续深入,黑暗越来越浓烈,将一切都吞噬殆尽,男孩的状况越来越糟糕,按照经验,他应该快到了临界点,一声嚎叫想起,他开始狂笑不止,手腕上的钟表停止了转动,我们被吞进了黑暗里。
再次睁眼时,眼前是我无比熟悉的景象,无数条时域流动着,如一条条没有汇聚的河流。每一处都闪着不同的景色,从眼前划过。
这是个没有尽头的空间,这些时间之河就这样一直流动着,我伸出手,拦住其中一条,它从我手中穿过,这个时域对应时间的场景很快浮现在我眼前,我找到了那家咖啡馆,调了一下角度,又看到了那片干净湛蓝的天空,只要不加干涉,它就会一直在那里,在这里,一切都是永恒。
我转过头,望向男孩。
“欢迎来到‘时外’,我的朋友。”
二
我们游离在时外里,掠过一条条时间之河。
男孩对这里适应得很快,最开始,他还饶有兴致地四处游荡,观赏着一条条时域,大约飘过第七条时域时,他就平静了下来,沉默无声地飘荡着,成为了时外里又一个游魂。
“游魂”这个词,是同我一起进入时外的诗人说的,我们有着更官方的叫法:“时间调停者。”
我得承认当我第一次从那位不苟言笑的负责人嘴里说出来时,那份滑稽感让我们都捧腹大笑,我们当中一位向来言辞犀利的人直接当场评价这个称呼像是“二十世纪三流幻想家起的”。
我终止了回忆,伸出手在最近的时域表面轻轻划着,那条时域依然静静地流着,我的手比划在虚空中。
“973/1000”
“还差几次?”诗人不知何时飘了过来,他手放在下巴处,一副一成不变的深思模样。
“就快了。”我说,向他比划了一下,“你呢?大作快完成了吧?”
他点点头,又摇了摇。“比你差一点。”他拍拍头,神情更加忧郁,“有时候实在想不出加什么字比较好,好不容易想出来,前面又忘了,连不起来。”
“不如缩减一下?一千字还是太长了。”我徒劳地提议道,“何况完成‘超脱’后这些都会忘掉。”
“这可不行,我们约定好了的。”他平静坚决地说道,神情和第一次踏入‘时外’一模一样,这也是理所当然,在这片没有时间的区域里,我们当然不会有变化。
“这次接到的是什么人?”
“一个自大臭屁的小鬼。”
“你用词还是这么犀利。”他无奈地笑着说。
“我比起以前已经平和很多了。”我抗议道。
“可能就是因为这点,你才迟迟没有‘超脱’。”
“彼此彼此。”我回敬道,类似的对话每次都在发生,我们也乐在其中,这是为数不多的消遣之一。
诗人紧盯着他眼前的那条时域,伸出手,又慢慢地抽出。一位少女的面孔浮现出来。很快地,她的一生在我们面前延展开来,从出生到死亡的每一段,都构成一条绵延的生命之河,不断流动向前,最后到达了它的终点,融于那个属于她存在过的时域中。
这又是我看过无数次的场景,诗人看得大概比我多得多,我们总有些放不下的东西,不管是诗人那位早逝的爱人,还是收藏家多年的藏品,偶尔听过的一首歌甚至一杯加了牛奶的咖啡,总是有那么一些。
不过在“超脱”之后,这些总会被放下,在此之前我们需要等待,不,不是等待,在这里没有这种概念,我们只是游荡,以一种无法理解的方式,花上一段无法被定义的时间,游荡在这片无法定义的空间中。
在这里,我们感受不到过去,理解不了现在,更没有了未来,只有重复与等待。
三
男孩对时外非常适应,他对时外的兴趣与好奇压倒了一切,他在时外里飘来飘去,望着那一条条时域,以及还未被来得及转化的生命河。他对于这个世界的运行原理比这个世界更感兴趣,我不太清楚他从对时外的观察中得知了些什么,不过从他表情看得出来,他得出的结论至少让他自己满意。
我承认我对他抱有偏见,我一向不喜欢过于较真执拗的家伙,但我希望他能找到自己想要的,每个进入时外的原始人类都应当有这个机会,我们做出了牺牲,虽然理由都挺自私,来这儿的都是些自私鬼。
“我喜欢这里。”他说,“完美的世界,完美的视角,就像飞升到了另一个高维的平面一样,”
“很高兴你喜欢。”
“那帮新人类和他们那台叫阿图姆的超级计算机还真了不起,硬生生造出了一个更高维的小宇宙。”他望着那些时域,在时外深处,无数条时间的支流汇聚成一条时间之河,向着没有尽头的终点延伸。他似乎没有感觉什么异样,我决定试探一下。
“每个时域都做了很大的牺牲。”我说,希望他能敏锐一些,“时外就是为了这些牺牲创造的。”
“任何发展都需要牺牲。”他不以为然,“而且他们做得很好,这是最正确的方向,时外和那条无尽的是时间之河就是证明。
我知道他没有明白我的意思,他根本不懂牺牲,我的偏见没有被打破:他就是个自说自话的蠢货,我闭上了嘴。
“你们说的‘超脱’是什么意思?”他问。
我思考了一会儿,我不擅长思考,更不擅长讲述我自己都弄不清的东西,这不免让我有些心虚,他看起来并不好糊弄。
“我知道了。”他跳起来,“是一种生命升维的途径对吗?”
“大概是的。”我松口气,“那是一种习惯性的叫法,新人类发明了一种维度扩展的技术,让我们以一种特殊的生命形态在时外里活动。”
“可那毕竟不是真正的升维,升维需要一个过程。”他兴奋地说,“所以你们计算那些数字,每一次从时域内到时外的过程都是在升维,到了一定次数就可以完成这个过程。”
他开始转圈,嘴里不断地喃喃自语,“具体原理我还没懂,不过这里面肯定涉及到一种转化过程,需要在两种位面中来回穿梭实现……所以才选择原始人类,因为原始人类的生命构成形态最为简单,原来如此!”
他跑向了那条绵延无尽的河流,似乎打算研究到底。大概过不了多久(一段我无法定义时间,身为原始人类的我习惯性用时间来描述),他会回来的,发现自己的错误,然后我会真正教导他在时外生活。
他会咬牙切齿,愤愤不平,也可能会绝望失语,麻木癫狂。不过他会适应的,只要他不是太蠢,他就会适应,在时外里的原始人类都是这样。
我回想起了在我们进入“时外”之前的说明会,那真是噩梦般的体验。一群面容严肃的未来科学家站成一排,用机械的声音给我们讲解“时外”原理与注意事项的样子,有些我能懂,不过绝大部分都是一堆陌生概念组成的长句,有时一个人的讲话会被打断,之后又是更长的争论——没完没了,无休无止,可到底还是结束了。如今我在这个真的不会有任何结束的地方,这反而成了我最深的记忆。
我努力地回忆那场说明会的内容,却只记得几个零碎的名词,“熵”、“热寂”、“奇点”、“坍缩”、“量子引力”……这些词我还多少有些概念,可那之后的名词越来越陌生,我只能记起最后那位机械人用着冰冷的电子音,做着最后的总结:“总之,在33世纪,人类文明已经成功发展到了星际级,我们成功利用了黑洞相撞时爆发的能量集中起来,扭曲了出了一片‘时空’。”
“在这个特殊的时空中,传统的时空几何概念被终结了,谁都不知道那里会发生什么,我们推测,那里有可能是一块更加高维的空间,在那里的生物所能看到的,也许和我们看二维空间的生物类似。”
“我们有理由相信,在那里我们或许可以摆脱那个可悲的,一切都走向寂灭的命运,从这该死的四维囚牢中解脱出来,我们能够超脱,获得平静与自由。”
那是个平常的下午,我们聚在一个纯白的空间里,每个人都感到放松与惬意,我从未感到过自己的身体如此轻盈。那个空间看上去不大,我们有很多人,却完全不觉得拥挤,我不知道这是如何做到的,但那样恰到好处的距离让我沉醉。
尽管如此,那还是个平常的下午,时钟的指针精准的走着每分每秒,我左侧的人来自我的过去,我右侧的来自我的未来,可我们仅仅只是聚在另一个时空里,另一个遥远却依然秩序的时空中,时间之箭还是一刻不停地向前运动,带动着生活前进,没有谁会去想着结束,直到最后的终结来临前,每一刻仿佛都是永恒。
终于,冰冷的机械音吐出了最后一个单词,最后一块面纱被掀开,空间里出现奇怪的脉络,沿着脉络出现了一条条裂缝,裂缝不断扩大,直到变成一个纯粹的虚无之洞,时空被扭曲,吹出一股诡异的时间之风。我们本能地感到混乱,那些学者们围了过来,试图让我们冷静,我头次从他们那经过多次基因和机械改造的身体上感到了恐惧,我这时才相信自己和这些家伙属于同类——起码我们一样的恐惧。
“一路顺风。”他们说,我们被卷了进去,开始了时间之外的“超脱”之旅。
我的反应一向很慢。
当那个男孩满脸愤怒的过来时,我没有搞清楚发生了什么,我的记忆越来越坏了,这也是要超脱的代价。
不过,当他的双手重重地在虚空中挥舞,嘴里不断咒骂与质问时,一股死灰复燃的怒火从我的喉头涌出,我把它压了下去。
“你们这帮无耻之徒!”他怒吼道,“所有的时域的未来都被吞噬了!就为了他们自己延续,你们也是帮凶!怎么可以这样?”
我退了几步,他身上那种翻涌着的“时间感”让我不适,那残存着明显时间流动的痕迹还在翻滚,带来了运动,带来了变化,紧接着又带来了该死的情绪。
“这就是牺牲。”我回答。
四周搅动起一阵微风,本有些浑浊的时间迷雾被吹散,我更加清楚地看见因愤怒和恐惧扭曲得变了形的脸,他不断挥舞着拳头,大声叫嚷着,被他打散的迷雾又很快聚集起来,一条时域从我们中间穿过,他吓了一跳,一头栽进迷雾里,发出阵阵嚎叫,直到虚无将其吞没,时外里才彻底沉寂下来。
我站着发了一会儿呆,感到有些可惜:他还没有开始前往其他时域,还没有带回其他的游魂,直接吞噬获取的能源实在是太少了,阿图姆不会满意。
不过我不是一个冷血的怪物,我们都不冷血,我们只是想要解脱的自私鬼。我希望他在被吞没前能感到解脱,他的构想和那位做最后总结的新人类的话语一样迷人,不过那是错的,没有什么升维,不存在超脱,一切都只是古老的掠夺,只不过换了一个维度,为了应对同样古老的恐惧。
那条时间之河依然在无声地流淌着,旧人类靠着吞噬空间征服了空间,新人类靠吞噬时间征服了时间,这都是公平的交易,何况还有完美的执行人,一群痛苦自私的原始人类们,愿意用整个时域换取他们无法想象的解脱。
不过我并不冷血,我只是迟钝,阿图姆不会给我们太多,过于敏锐的意识只会造成能源的浪费,超脱后我们只会有最基本的意识,不过这足够了,我们需要得不多。
诗人飘了过来,漠然地扫了一眼,迷雾退去,原本一片完全的虚空中,一条生命之河开始绵延。我耸耸肩:“又一个鲁莽的傻瓜。”
诗人不以为意地点点头,又皱起眉,这可不是什么好信号,我警觉起来。
“来了三个闯入者。”他说,“新世纪的时间力场出了点问题,他们被卷进来了。”
四
诗人不想和闯入者们有什么交流,他厌恶这帮经过基因与机械改造的“新人类”,认为他们是一帮冷血的怪物,却还厚颜无耻的占用着“人类”这一名称。我知道他的意思。
“新世纪的闯入者?他们是这么告诉你的吗?”
诗人点了点头,“那帮自以为是的机械怪物终于翻车了,”他有些幸灾乐祸地说,“似乎在穿过时间力场时能量突然枯竭,只好转到这里,活该——他们真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呢。”
“我去看看。”
“祝你好运。”他说,“我去看看我的小埃琳娜转换心情,那帮家伙恶心得我连诗都做不成了。”
诗人离开了,而我得去迎接客人们,我沿着面前时域流动的方向望去,他们就在那一片扭曲的、微光闪烁的时间之河尽头。
我能理解诗人如此厌恶新人类的原因,仅从外表看,旧人类虽然用基因改造技术拥有与原始人类完全不同的外观,但起码还是血肉之躯,也并没有试图对原始的人类概念进行否定,外观总体来说还算是是初具人形。新人类的机械改造则完全突破了这一点,由于新世纪初浩浩荡荡的“新人类解放”运动的影响,新世纪的人类们为表明自己已从以往肉体的束缚中完全解脱出来,在外观上与原始人类做出了完全的割裂,因此新人类的外观往往难以描述。用我这个原始人类的眼光来看,倒是很难讨论美丑,只是由一堆扭曲异化的几何形体组合而成的,一类不可名状的构成物。
只有头颅还保存着类人的形状,不过在那里面活动着的大脑也变成了一个记录与上传思维信号的载体,所有的决定都要由他们造出的计算机之神阿图姆给出。那台融合了无数意识,由整个宇宙供养的新世纪的神明想必早已做好了决定,我只需靠过去问上两句,象征性地表示原始人类对于神明的谦卑。
等我真的靠近时才察觉到一些异样——我的反应一向很慢,在不需考虑快慢的世界里待久了都会这样。总之,那几个以效率和节约著称的新人类毫无动静。平时任意在各个星系与时域内灵巧穿梭的身体如冰块般凝结,以一种扭曲古怪的姿势定在那里,由于无法区分那些古怪的身体构造,我不能确认这种姿势是否有何用意。不过头部的状态倒是可以确认,我惊讶于他们眼中露出的无声的痛苦与恐惧,他们似乎在颤动,能源输入口一张一合,像是原始人类临死前的痉挛。
生命能源装置发出警告信号,我试着将那条新形成的生命河注入进去,那几个新人类有了点反应,他们打开了能源输入口,那条生命河被贪婪地瓜分,不过这并没有什么作用。他们的能源转化系统大概出了问题,被吞入的生命河无法被转化利用,只能被排斥出来,又被吞入,直到那条生命河完全消散,能源装置依然保持着输入状态,吞噬,不断地吞噬,直到自身也被黑暗包裹。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借着时间河的微光摸索着,总算在时间迷雾把他们彻底吞没摘下了其中一个新人类的头颅。新人类的头颅有着诡异的金属质感,却轻得不可思议,我找到了位于头颅中的中枢信号装置,试图连接上某个恰好从阿图姆中出来玩耍的某人的意识,却没有接到任何回音。原本嘈杂纷乱的意识们都不见了,什么也没有留下,只有一片虚空与沉寂。
终于,信号装置在报废前捕捉到了一条消息,没有署名,只是简单写着一句话。
“时外计划失败。”
我看向周围,无限绵延的时间之河不在流动,在走了一段无法定义的距离后,来到了尽头。
五
我对死亡并不陌生,每个原始人类都很熟悉,它是我们的老朋友,是伴随一生的阴影与恐惧。不过对于原始人类来说,覆盖在我们身上的阴影实在太多,有时死亡根本排不上号。
在原世纪的人类连饥饿都无法解决,绝大多数原始人类没有一个安居之所。那个名叫地球的母星资源是如此有限,以至于原始人类自己也成为了最廉价资源。原始人类内部间的斗争与掠夺历史直到旧世纪中期才结束,那个时候的旧人类终于在残酷的宇宙战争中取得了胜利,成为了星际文明的霸主——不过代价就是,人类似乎不再是人类了。那段时期被称作“超演化期”,为了探索整个宇宙的边界,旧人类对身体与基因的改造到了疯狂的地步。
那时候死亡也还排不上号,好奇心与征服欲压倒了一切,能源又是如此的充足,宇宙中的恒星数不胜数,大片大片明亮的星云向远处无限延伸,就如那条无限绵延流动的时间之河。旧人类的足迹踏遍了宇宙的每个角落,他们兴高采烈又小心翼翼,犹如刚登基的年轻君主第一次视察自己的王国。
后来的新人类们彻底抛弃了肉身,也抛弃了死亡,再后来连身体也抛弃了,只有意识在整个宇宙中飘荡。在新世纪的后期,只有极少数几个新人类还保存着身体用来处理一些特殊事务,其他的新人类,变成了一个个意识信号在宇宙中到处传播,整个宇宙都变成了包裹意识们的温床。
很难用原始人类的词汇来解释阿图姆、新人类和宇宙间的关系,这三者间的关系从最初的创造与被创造到现在的微妙的共存。新人类将意识上传到了阿图姆里,阿图姆生活在宇宙中,宇宙的物质几乎被消耗殆尽,随便走动就是拥挤意识们,意识们收集着宇宙中的氢,供给给阿图姆能源来维持运转,阿图姆回应每一个意识的信号,计算出最佳的方案。宇宙是意识吗?意识是阿图姆吗?阿图姆是宇宙吗?只有一无所知的原始人类才会这样发问,因为一无所知又智力有限,原始人类问题总是很多,他们总是痛苦,只会痛苦,所以他们把一切都交给痛苦,做出的行为疯狂又愚蠢。
旧人类倒是不关心这些,他们只关心探索、改造与征服,为每一个新发现的星系与文明欢欣雀跃,他们疯狂的改造自己,为了能在这片宇宙里不再有任何障碍,他们将殖民、战争、同化这类原始人类用来内斗的手段以一种更加先进的、纯粹的方式应用于星系中。新世纪初的史学家将旧世纪称为“燃烧的世纪”,欲望与野心带来的激情在整个旧人类间燃烧,也燃烧了宇宙——征服、改造与享乐消耗了太多的能源,等到新世纪初期,宇宙间已经很难找到一颗发光的恒星了。
一阵时间之风吹来,我被吹得头昏脑胀,差点以为自己要灰飞烟灭,虚无之壁开始破碎,空洞的风倾泻而下,不断翻涌,我在缝隙里看见了宇宙,我少年时从天文望远镜照片里看到的神秘深邃的星系星体早已不复存在,连残骸都不存在了,现在的宇宙寂静又虚无,我能听见意识们消失前恐惧的惨叫,汇聚在一起,像是原始人类临死前的喘息,宇宙正在死去。
牺牲是有限度的,一切都完了,我想,诗人写完了那首诗吗?
恐惧是一种古老的情绪,在新人类们站在这块被完全征服的为位面时,才惊讶地发现它在老去与衰亡,自旧世纪以后,这种古老的情绪第一次支配了他们。新人类和阿图姆一直在致力于打破时间的诅咒,找到一个更加高级特殊位面,为此,他们可以牺牲所有其他同位面的同伴们,牺牲肉体、牺牲自我意识,我们都在牺牲。
在时间之外的是什么呢?阿图姆没有回答,诗人有写完那首诗吗?
我感到寒冷刺骨,浑身颤抖,我真想喝杯咖啡,意式咖啡倒入大量的牛奶,我仅剩的一点思维告诉我,这是现在最有意义的事情。
我闭上眼,感觉什么东西脱落了,于是我伸出手,试图抓住些什么,有一个瞬间我感觉十分美妙,我笑了起来,用力张开了双臂,去迎接最后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