盒子
点子是很早就有的,但花了几年才完成,我有罪orz
一
有人在我的公寓门前放了两只盒子。
很普通的两只盒子,木制的那个还可以说有些古朴气息,而铁盒子则是真的毫无特色,一个方正的,铁质的盒子而已,上面甚至连锁都没有,就是这样的两只盒子,在我的公寓门前放了有一星期。每天清晨疲惫地打开门却被两只盒子挡住了脚步,实在不是件乐事。
在盒子出现后的第一个周末,我终于准备将这两只盒子处理掉。留在公寓里装东西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但我的公寓不存在多余的物品让这两只盒子发挥用途。也只有丢掉了,丢哪?又是个麻烦的问题,为什么我总会遇上一些麻烦事?
我抱起盒子,准备边走边思考,又被扯住衣角,一低头看见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抓着我的衣角,张张嘴,又什么都没说。个子小小的,挺白净,看上去倒是不讨厌。
“怎么了吗?”我尽量让自己的口气缓和些,问。“请、请不要把盒子丢掉,那个盒子是我的宝物!请您替我保管它们!”那个女孩用怯怯的,却又十分坚定的语气说道。
果然,就算看上去不讨厌,小孩子也都是麻烦到不行的生物。我看向女孩,她的眼睛里满是祈求的神色。
“唉。”我蹲下来,“只要把盒子放在我房间里,不让它们破损一直在那就行了吧?”“嗯!不过可以请您不要往盒子里放东西吗?我有很多东西想放到盒子里。”“那到无所谓,反正我也没有什么可以放的。但是你打算现在放吗?”“每个周末,我都会来,带着东西把这些盒子装满。”“……随你。”
只要麻烦的事降临一次,接下来发生的事都会变成麻烦,这是我用二十七年时间总结的人生经验。
二
盒子出现的第二个周末,女孩来了。
她拎着一个红色的劣质塑料袋,急切地按着门铃,门一打开就不管不顾地冲进向盒子,仿佛屋里的我根本不存在一样。我叹口气,关上门,走进屋,盒子已经打开了,女孩坐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将袋子里的东西放进盒子里,咕哝着“这个放铁盒子里的,这个放木盒子里,这个……放铁盒子吧,要是还有一个纸盒子就好啦。”她兴致勃勃地摆弄着那两个盒子,丝毫不觉得有任何不妥。我走过去,试图让这位小小的不速之客明白自己的莽撞无礼,她抬起了头,像她这个年纪小孩,如果父母没有好好教导的话,根本无法与之交流。
我再次叹口气,打算回房间继续完成被女孩打断的睡眠,路过盒子时,随意瞥了一眼,却被一束金光吸引。
“那是……什么啊?“
女孩手里拿着几枚金币,仔细的将它们分类放置在铁盒中。说是金币,实际上也只是仿造的玩具吧?只不过做得精致些罢了。话虽如此,我还是忍不住走上前,看着女孩一件件拿出她的宝物:珍珠、宝石、金币……恍惚间,我想到了幼时读的冒险故事里的场景,于是我蹲了下来,一句蠢话也脱口而出:“你这是抢了海盗船吗?”
“才不是呢!这是我出去航海探险时候找到的宝藏!“ 航海?宝藏?我不禁嗤笑出声,小孩子的想象力到底丰富些,甚至把我都影响了。
”好啦!“女孩拍拍手,欢欣雀跃起来,”这样我的宝藏就不会被发现了!谢谢你哦,我还会来的!“她把铁盒盖上,小心翼翼地和木盒放在一起,就匆忙跑走了。
我决定在女孩下次来的时候,教教她什么是“分寸”。
三
熟悉的门铃声响起,我打开门,看见浑身湿透的女孩。她却好像完全没有感觉似的,兴高采烈地冲了进来。
“你是在水坑里滚了两圈吗?”
“我今天去了麦田,和那里的稻草人一起捉迷藏,结果下雨了,不过很开心哦!”
“麦田和稻草人?”我有些诧异,不过很快就了然了,大概是在什么地方看到了类似地东西,于是自己也开始想象了吧,孩子是最爱幻想的生物,自己小时候不也……
不也?我愣了一下,自己小时候都在想些什么呢?记忆里,自己应当一直是个内向封闭的人,没有什么朋友,不过似乎从未感到寂寞。一般来讲,这类人总是擅长幻想,用幻想来度过自己漫长的青春期,自己也是如此,不过现在自己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思考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到如今已经完全没有印象,果然,那些天马行空的幼稚幻想是孩子们的特权。
我让女孩先去洗澡,又把湿透的衣服洗好烘干,简单热了些食物。她很快洗漱完,毫不客气地坐在餐桌前吃着东西——身边还放着她的宝贝盒子,而我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只是总算可以回到电脑前,准备重新开始被打断的工作,手却碰到了一个奇怪的纸包。
纸包并不重,手感有些粗糙,泛着有些古朴的黄色,上面还扎着纸绳。看上去有些像早年间药店包的中药。大概是女孩带来要装进盒子里的吧?我拿起来闻了闻,确实透着一股中药的香味。我想起小时候看电视上的古装剧时,总是会非常羡慕剧里的拿着中药包的人们,甚至会自己拿着纸来折,即使折得实在不成样子,自己似乎也很沉迷于这种小小的扮演游戏。
我不禁笑了一下,以前做过的傻事现在看来都会有些滑稽可笑,不过意外的是,我并不感到羞耻与厌烦,反而有种细微的满足感,像是找到了一块缺失的拼图。我走到女孩的身边,她正津津有味地吃着便利店买的饭团,时不时翻弄着她的宝贝盒子。我望着女孩,不知为何,内心里涌起了淡淡的哀怜。
最开始,只是觉得小孩乞求的样子看着有些可怜,且莫名的顺眼,才勉强同意的,为此牺牲了工作与休息的时间,应当感到烦躁才是,结果却现在却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了。
我想,也许是那两个古怪盒子的原因,每次看到那两个盒子,以及里面装的那个女孩不知从哪里收集来的杂七杂八的东西,自己总是会被莫名吸引,难道自己有什么奇怪的恋物癖么?
“可以给我看看你的盒子吗?”我问道,女孩出乎意料地没有任何迟疑,而是迅速地将手上的饭团塞进嘴里,立刻打开了两个盒子,不顾嘴里未咀嚼完的食物,兴奋地向我介绍起她的宝物:“泽泻!都是沃收了很久……咳咳。”
我给她递了杯水,在她喝的时候扫了眼打开的盒子,里面不出所料的并没有什么特别东西,说是宝物,倒不如说是垃圾破烂收集箱,里面的东西种类杂乱,盒子也没有什么夹层机关。要我说甚至不如垃圾箱,毕竟垃圾还会分类收集,而这些东西却只是完全混杂在一起,按照一个六七岁的小孩朴素的分类观念分开堆放。
我果然还是想太多了,怎么能指望一个小孩子能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呢?我叹了口气,准备起身离开,手却被女孩拉住。在女孩期盼的眼神中,我又坐了下来,同时也感到疑惑和不耐,说到底,我为什么要一直迁就容忍这家伙?
还没等我开口,女孩就已经开始了动作,她从盒子里取出了一件件取出那些破烂,如数家珍般向我介绍它们,我漫不经心地听着:廉价的彩色玻璃糖纸、游戏动画卡牌、香烟盒、花瓣……
我慢慢地直起身,听着女孩继续絮絮叨叨讲着,随着她的讲述,出现在我面前的物品也越来越多,种类之多让我吃惊,更让我惊讶的在于,她居然记得每一个物品的来历。
“这个石头,在外婆家捡的,是很少见的蓝色!”她举着一小块蓝色的萤石,向我炫耀道。
“弹珠!和同学玩的时候赢得,凑近看就像月球一样。”几个普通的玻璃弹珠放在我的眼前。
“妈妈单位的信封、胶水和邮票,我自己封的哦。”最普通的信封、毫无特色的邮票,最常见的胶水。
“还有这些漫画……。”劣质的卡通画册,大概是买方便面送的,现在还有这些把戏吗?
女孩仍然在说着,掏出了一又一件的物品,都是廉价的小玩具,有不少是垃圾,之前让我疑惑的“探险得来的宝石金币”,也证实是普通的金币巧克力和塑料的仿制品,一切都不出所料,她只是一个普通的、有些内向爱幻想、又不懂分寸的小孩,像大多数小孩一样,也和我小时候一样。
猛然间,我的心脏紧缩了一下,强烈的孤独感蔓延至全身,名为“怀念”的病症不合时宜的发作,我站起身,叫停了女孩。
“很晚了,你该回去了。”我说,她不太情愿的样子,不过还是乖乖点了点头,收拾好了盒子,我送她出门。
“我很喜欢你的盒子。”我说,“下次来的时候,再继续和我介绍吧,还有另一个盒子的东西呢。”
“好呀!”她快乐地回应道,“不过那个盒子是姐姐的,我不能擅自打开,下次我让姐姐过来吧。可以吗?”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我点点头,并没有对“姐姐”的出现感到一丝讶异,好像原本就应当是这样。
“下次,你们一定要来。”我说,她点头答应,立刻就转身离去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早就穿过了走廊,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我则傻站在门口,看着女孩的背影,过了很久才确认,她已经离开了。
四
在接下来的几周。女孩时不时会过来,带来的东西也越来越多样,不过依然是一些毫无价值的小玩意儿。每次来,她都会拿出她的那些宝贝,向我吹嘘一番,随后又小心地将东西收进盒子里,我则一边做着手头的事,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连最简单的附和都不需要,有时她会待上很久,我们会一起吃些简单的晚餐,然后送她出门。
我早已习惯了这套流程,并渐渐将其视作无聊琐碎生活的一部分,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毫无波澜的生活里泛起的一点微不足道的涟漪,对我这样懒散沉闷的人而言,这样反倒刚刚好,我本能的抗拒任何激烈的改变,遇到了只会想着落荒而逃;而这种平淡日常的改变,除了最开始的不适应外,几乎立刻就被我接纳习惯。
“自然地就像水溶于水。”我边看着书,脑子里不自觉的冒出这句话,不过就算再怎么细微,也是无法完全忽视的波动。我放下书,看向不远处正对着另一个铁盒不知在摆弄些什么少女。
今晚女孩没有来,当我打开门,面前站着的是一位十二三岁左右的少女,个头矮小,偏胖,皮肤白皙,五官倒是和女孩很相似,有一瞬间,我以为是她们是同一人。不过很快就打消了这种荒谬的念头。
少女的性格和女孩类似,算是内向安静的类型,只不过更加外放了一些,脸上总带着种做作且刻意的表情,配上她圆润短小的脸,让人觉得颇为滑稽。
我并不在意这种角色的转变,我在意的只有那两只古怪的盒子。我独自在家时也曾把玩过它们,却没看出有任何特别之处,也无法将它们打开——明明连锁都没有。可女孩来得时候,很轻松就打开了,没有任何多余的步骤。可在我手里,那两个盒子牢牢地紧闭着,像是刻意把我排斥在某个世界之外一样——这让我升起一股微弱且奇怪的怒意。
也许是年纪较长得缘故,少女明显比那个女孩要更懂得礼数,进入房间后先是小声地问了好,又局促不安地坐了一会儿,才小心地向我提起盒子的事情,我点点头,指了指角落里的那两只盒子,拿起书,一边翻看,一边用着带着轻蔑与审视的态度观察着。
她走到盒子前,非常轻巧地就将它们打开了,让我怀疑自己之前的失败尝试都是错觉。她先是拿起了木盒子,从里面取出了几枚铜币,当然是小摊小贩里最常见的那一类。她端详了一番,又取出了一些小玩意儿,都是些廉价,但颇有些符号象征意味的东西:几张西式舞会的面具、故作文艺的明信片、仿古制的扇子……她就这样出神地盯着,时不时露出傻笑,陷入了自我陶醉之中,直到幻想的高潮过去才会苏醒。
我有些不耐地翻动着书页,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在这些事情上浪费时间。女孩总算结束她的白日梦,关上了木盒。又从那个铁盒中,取出一本皱巴巴地的本子,在上面写着什么,边写,边再次露出满足的表情,如果我不在场,她一定会开心地跳起来,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跳着只有自己才能看到的美妙舞步。
我觉得自己不能再坐视不管,放下书,走了过去。她总算注意到了我,但并没有觉得被打扰,反而非常开心地迎过来,将那个本子递了过来。
我接过本子,随意翻了翻,里面的字迹扭曲丑陋,让人怀疑写字的人是否是用正常的手写的,里面的内容也很杂乱:断断续续的日记、随手写下的意义不明的片段、一些无聊中二的设定等等,甚至还有几首不成形的诗,内容都带着青春期少女特有的矫揉造作,不值一提。
少女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她的“作品”是多么拙劣与可笑,而是带着些得意地向我讲述着她的那些天才作品,她拿出几本推理杂志,向我推荐着上面三流故事;她不屑一顾地向我抱怨着,同班的同学是多么的无聊且愚蠢,自己是如此的格格不入;她坚定地认为,自己是如此的与众不同,为此,忍受一些误解和打扰是理所当然的;她的与其越来越激烈,甚至对身边所有人都大放厥词。
而我只是默默地听着,等待着,总算等到了这场古怪表演的结束,她平静下来,把东西都收拾好,关上了盒子,随后礼貌地向我道别,和刚才任性狂放的样子判若两人,我将她送出了门,回屋后又一次试图打开那两个盒子,它们的闭口依然纹丝不动。
我又一次涌起了怒火,将手中的盒子狠狠地扔向地面,一阵沉闷的巨响后,我有些虚弱地瘫在了沙发上,脑子里复盘着今晚的经历,我总算明白了这种烦躁的来源:那是一种对自己完全不能理解与得到的事物的,一种淡淡的嫉妒与忌恨。
五
在那之后的一周,仿佛是察觉到了我的排斥,女孩和少女没有再出现,两个盒子倒是还在,静静地待在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尽管如此,我还是对感到了厌烦和碍事:我的公寓实在是太小,陈列不多,只要站起来稍微活动一下,就不免会注意到那两个盒子,那两只来路不明的古怪盒子,既无法打不开又难以处理,还占用稀少的空间……每次看到那两只盒子,这些想法都会在我脑中盘旋一阵,直到被其他事物转移注意力。
这类想法从来都没有消失,只是暂且隐去,沉到内心更加幽深的地方,等到下一次再度出现,像是某种周期性的浪潮一般,一股又一股,冲击着我那不牢固的防线。终于,我的容忍达到了极限,在那个没有访客的一周的最后一个晚上,我抱起两个盒子,准备把它们处理掉。
我刚踏出门,便差点与迎面而来的人撞了个满怀,其中一个盒子脱手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并不优美的线条后,径直向地面落去。
“真糟糕。”我想,“那个高度落地应该会很吵,万一摔坏了收拾也麻烦吧。”这么想着,身体也不由自主地朝前,试图做一些徒劳地挽救。
让我意外地是,那个和我相撞的人先了我一步,她几乎是在盒子即将落地时接住了它——不过是一种相当狼狈的姿势,她趴在地上,头怪异地前倾,盒子被紧紧护在胸前,两只无处安放的脚扭动了几下,最后也只能别扭地停在空中。
她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呆楞了好一会,直到我走到她身边将她扶起,她才如梦初醒般向我道谢,我到现在才看清她的脸,不禁感到了有些恍惚,她的长相和之前的小女孩与少女十分相似,只是年纪更大些,大概十七八岁的样子,身材倒是匀称了些,只是变得阴郁了很多。
“请把这两个盒子交给我吧,也很麻烦您很久了。”她说,迟疑了一下,“不过,我这边还有两个盒子需要您帮忙看管。”
我把手中的盒子交给了她,开了口,语气平淡的让我自己都吃惊:“好吧,但是,是什么样的盒子呢?”
她向我伸出手,我注意到原有的那两个普通的盒子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两个更加精致小盒子。一个是淡蓝色的方形礼品盒,上面还扎着缎带;另一个则像是小饰品收纳盒,造型偏向于现在比较流行的欧式复古,我接过这两个盒子,准备进一步询问时,她却一副不愿再说话的样子,立刻转身走了。
我只好抱着两只盒子回到了屋内,在那两只盒子在我的公寓待了一个月后,它们总算被拿走,被另外两只盒子替代了位置,不过这对我来说并没有区别。
我的公寓里依然有着两只盒子。
六
我将那两个新盒子随手扔在了角落,随后便不再关注,那两个新盒子体积比原来的两只小得多,外观也更加顺眼,放在家中完全可以当作没用的摆件。我逐渐回归了波澜不惊的日常,有时甚至会忘记盒子的事情。
在之后大概过了两周,我加完班回到家中,因为第二天是周末假期,我决定今晚晚些再睡。我从冰箱里拿出啤酒,打开了电脑,打算继续之前没看完的电影。
那是部温情的片子,在电影圈似乎颇受好评,我对这部片里广受赞誉的煽情片段倒是没多大感觉,只是它确实制作优良,不用动什么脑子,很适合下酒。当播到故事里的主角终于送出了准备多年的礼物时,我忽然觉得那个礼物的包装盒有些眼熟,于是看向不远处的角落,那两只盒子静静地躺在那里,我走过去拿起了它们。
那个饰品盒上有个小小的密码锁,我摆弄了一会儿,便将其弃置一旁,转手拿起另一只礼盒,手试探性地摸上了盒盖,轻轻一提,盒子打开了。
我来没来得及感到惊讶,便被忽然出现的书堆压倒,这些书实在太多,挤占了小半个房间,我惊诧地坐在书堆中,好半天才明白发生了什么。我把那堆散乱的书一一拾起来,按照大小厚度码齐,最后总算在书堆深处找到了那两个盒子。那个被打开的礼盒侧翻着,盒盖不知所踪,我捡起来盒子,发现它的里面有一本小小的册子,应该是被那些书压在最底下的。
这么一个普通大小的礼盒,怎么会装得下这么多书呢?或者这些书不是盒子里倒出来的,那又是从哪里来的?排除一个荒谬的可能,剩下的是一个更荒谬的可能,既然如此,不再追究才是最好的选择,好再我不是个较真的人。
我扫了眼那堆书,大部分都是文学类的书籍,各个国家的都有,有些看得出年代比较久远,但都保存得很好,看得出书的主人对它们的爱护,我的手抚上书脊,念着这些书的名字,每一个名字都无比熟悉,在隐约中,我看到了一个女孩,坐在书房的靠椅里,读着她刚刚入手的书。当书翻到最后一页时,她会沉思一会儿,随后起身,小心地将书塞进书架对应的位置里,再然后,她会在书架前踱步,心满意足地看着充实的书架,那时候的她是世上最富有的国王,每一本书都是她的宝物, 陪伴着她度过一段又一段独一无二的时光……最后凝聚在了这个小盒子里。
我站起身,试图将那些杂乱的狂想抛掷脑后,干脆直接开始阅读起那本被压在底下的小册子,它和其他的书不同,做工粗糙,也没有专门的版号,似乎是自己打印制作的,目的大概是为了满足某种虚荣心,里面的排版倒是挺像模像样,序言、目录、正文、后记……
前两篇是很短的短篇,一个讲了女孩和麦田里的稻草人一起死在了雨夜,另一个讲了两颗即将消失的露水的谈话,我想起了之前那个小女孩似乎提到过,她和稻草人玩耍、在清晨观察消失的的露珠,这就她所说的那个世界吗?
后面的故事开始长了起来,内容也更加完整,奇怪的东西也越来越多:变成人的钟表、作家门前的玫瑰、幼时出逃的影子……我皱着眉头,继续翻看着,一个世界在我眼前愈发清晰。
三月无尽苍白的黄昏、飘荡在时间缝隙的游魂、妖艳炙热的月光、不会在圣诞夜下的雪……
我继续翻看着,速度越来越快,当我翻到最后一页时,一张纸飘落下来,上面是手写的一段字:
我一直很喜欢盒子,也很喜欢包装,那些或精致、或典雅的包装盒、礼盒总能吸引我的目光,哪怕是用锡纸包住口香糖这种动作,也对我具有诱惑力。
再普通的东西只要用包起来,放在盒子里,在我心中的价值就会提升,如果我在的古代的话,一定会成为那种“买椟还珠”式笨蛋吧,不过,如果我有一个盒子的话,我一定不会拿它装珍珠、宝石之类的贵重品,我会将我自己的宝物全进去,那些只属于我的宝物,只有我知道价值的东西,全部都放进去,这样的话,盒子里一定会形成一个只属于我自己的世界吧,那里一定有很多有趣的东西,是这个世界不会有的东西,那里的一切大概都更加深刻吧。
我终于忍耐不住,将那本册子和那张纸撕了个粉碎。
很快,那个世界消失了,那堆书、那两个盒子、那些碎屑,通通不见了,我置身于自己那间单调狭小的公寓里,面对着冰冷的墙壁,觉得自己就像是在一个盒子之中,一个狭窄的、空荡荡的盒子,那些惨白的墙壁、那个冰冷的铁门、公司里那一个个隔板,便利店里那一块块透明的橱窗,都是最合适的盒盖,将我紧紧封在盒子里。
我是一只蠢笨的金鱼,被关在了透明的鱼缸中,过着整齐划一又不可理喻的生活,大家都是如此,可是原来的我还有属于自己的盒子,现在的我却无法再打开曾经拥有的盒子了。
我颓了下来,眼角不知不觉的流下眼泪,我的眼泪没有落下,而是慢慢地上升,变成了鱼缸里微不足道的泡沫,消失在水面。
七
之后的一个月,我又缩回了自己盒子里,那个盒子虽然单调狭隘,但至少能让我平静地生活,我并没有刻意去做什么,只依靠着某种惯性,生活的引擎便不会停止,生活需要的并不多,甚至非常少。
某天我下班回家,正准备打开家门时,隔壁的房门被打开,一个年纪和我相仿的女人走了出来,邀请我去她家中做客。
“之前你替我们保管了很久的盒子,我想对你进行道谢。”
“不用了。”我有些心虚的后退,“只是些小事情。”
她继续坚持着,而我也放弃了抵抗,鬼使神差地答应了下来,走进了屋内。
女人的房间和我差不多大小,陈列却丰富得多,茶几上放着精致的摆盘,门上挂着小饰品,之前的首饰盒就放在沙发上,墙角有两颗绿植,空气里弥漫着咖啡的香气,她一定还有台咖啡机,正对面的架子上放着不少CD,不知哪的角落里,CD机唱着让人怀念的温柔小调,我不由自主的感到惬意。
女人取出酒瓶和酒杯,给我和她各倒了一杯波特酒,我不带任何犹豫的喝下,事到如今,情况已经非常明了,我需要做一个了结。
“你喜欢那几个盒子吗?”女人问。
“谈不上喜不喜欢……”我回答,“我连打都打不开,唯一打开的一只,也被我弄糟了。”
她笑了起来,“打不开的话,买一个自己的盒子不就好了。”
“我的公寓没有那么大空间……”
“我的房间和你差不多大,我有好几只盒子呢。何况之前把盒子放在你那里时。不也没什么问题吗?”
我哑口无言,只好沉默以对,半晌才回复,“就算有盒子,我也不知道往里面装些什么,我没有什么好装的。”
“有什么就装什么。”她回答,“路上捡到的硬币、随手摘下的野花、用完的笔芯、吃完食物的包装纸,什么都行,只要是你的东西。”
“我不觉得那些东西值得被保存。”
“那就弄些值得保存的呀。”她理所当然地回复,“总有些可以随时囤着以备不时之需的东西吧?食物、药品之类的,说到底,那无关紧要,说到底……”
她看着我,“说到底,只要有了盒子的话,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往里面装点什么的,具体装什么,那是盒子主人的事情。很多人连盒子都没有,自然也不会有想装的东西。”
我没有再说话,只是沉默地喝着酒,很快就把酒喝光了,也许是喝得太急,我的头开始感到晕眩。
女人看着我,又笑了起来,起身将我扶起,送到了我的家门前,“好好休息吧,工作辛苦了。”她说道,看了眼我手里的酒杯,“那个酒杯就送给你吧,我刚淘来的,说什么创意酒杯,造型确实比较别致呢,”
我摇晃着进了屋,将酒杯放在桌上,便瘫倒在床上。
第二天,我在网上订购了一只盒子,第三天,我将酒杯放在了新到的盒子里,第四天,我出门上班,在路上看到了某种不知名的紫色花朵,我将其随手摘下来,夹在新买的杂志里,准备回家放在盒子里。
我的盒子里东西越来越多,种类越来越丰富,它渐渐会被填满,会变得古旧,会变成属于我一人的盒子,那里面有从不知从哪淘来的别致酒杯,有也许只在那一刻才开得野花,有被我翻阅多次的杂志,上面也许还有不小心沾染的汤汁。
我的公寓里多了一只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