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
红。
比血还要鲜艳浓稠的红色,在他眼前不断蔓延,随后显出一种光彩夺目的灿烂,照亮了他漆黑的瞳仁。
热。
温度急剧地升高,空气被炙烤得变了形,每一次呼吸似乎都冒出火星,热气四面逼来,头发干枯得似乎一触即碎。
疼。
如针刺一般密集疼痛席卷在全身,他看到了身上源源不断的火苗,听到了火焰刺耳的爆裂声,嗅到了皮肤毛发烧焦的臭味,他开始疯狂得打滚,感到无数根钢钉划拉着皮肤,他张嘴想要用嚎叫缓解一些疼痛,却被窜出的浓烟呛得无法开口。
他趴在地上,一只蜡烛掉落在他面前,原本最普通的白色蜡烛此时也被火光染红,顺着蜡烛望去,一个人形跪在那里,双手呈斗拳状,四肢已经开始碳化,粘稠的血液不断从额头滴落至地面。
他拼命睁大眼睛,尽力去辨认那早已面目全非的人脸,当终于看清后,他发出一阵长长的、响亮的、绝望的哀嚎,在这最后的叫喊声中,他醒了过来。
眼前是昏暗的房间,只有早早拉紧的窗帘透出几分同样昏暗的光芒。他迷迷糊糊地伸出手,在床上胡乱摸索一阵,总算摸到被挤到角落里的手机。 他依然直直地躺着,将手机举在头顶上方,借着窗边的一点微光解了锁,桌面的微信图标上那醒目的红色数字映入眼帘,他一阵恍惚,半梦半醒间,他又回到了那个红色的世界,眼前的红色如烛火般摇动,额头的青筋也随那火光病态地跳动。
他试图大口吸气,身子却如溺水般沉重,同时,有一部分的他却越来越轻,似要脱离躯壳而去,两股不同的力在不断拉扯,几乎将其撕裂。
耳边传来一阵聒噪的谈笑声,门被猛得推开,一股新鲜冰凉的空气涌了进来。
“你还没起啊?”
突如其来的询问如炸雷般响起,他清醒过来,猛地直起身,有些感激地看向来人。
“嗐,做了个噩梦。”他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有些好奇的问:“倒是凯哥,你怎么就过来了。不是去指导新人了吗?”
名为凯哥的男人三十五岁上下,身材瘦小,面容和善。他随手拉了把椅子,径直坐了下来,用他特有的沉着语调,不紧不慢地开口:“哦,新人们里有几个比较闹腾,阿强他们在教育呢,待会儿一起去看看?”
手机开始震动,他随手点开,拒绝了发来的视频邀请,手机不断地震动,他随手翻了翻。
夏日汽水:在吗?
夏日汽水:我上次给你投资的钱怎么样了?
。:今天太晚了宝贝。
。:我明天帮你看看。
9:46
夏日汽水:查到了吗?
夏日汽水:我登不上去了。
。:我问了下他们后台服务器出了问题。
。:别急,他们在处理了。
11:23
夏日汽水:处理好了吗?
夏日汽水:我好害怕。
夏日汽水:爸妈知道会打死我的。
。:他们说下午三点前弄好。
。:我再去催催,你要是特别着急,再往里面随便充点儿,
他们好操作。
夏日汽水:我把剩下的伙食费全充进去了。
夏日汽水:能让他们快点吗?
。:已经再催了。
。:没事,有我在呢。
。:别担心,我不会让你吃亏的,乖。
夏日汽水:嗯。
13:46
夏日汽水:有消息了吗?
夏日汽水;视频通话时长:13:24
夏日汽水:看到你安心多了。
夏日汽水:我在等等,有消息要立刻和我说啊。
。:安心。
14:12
夏日汽水:我还是提不出来。
夏日汽水:我害怕。
夏日汽水:通话未接通。
14:21
夏日汽水:你在吗?
夏日汽水:通话未接通、
夏日汽水:怎么回事?
14:36
夏日汽水:你是有什么事吗?
夏日汽水:快回我!
夏日汽水:通话未接通。
15:12
夏日汽水:骗子,混蛋。
接下来是大段大段的语言、通话请求以及辱骂,他没有再翻看下去,而是直接将其拉黑删除。“总算结束了。”他想,丝毫不在意那些语句里透出的大量的威胁与恨意。
他了解这类人,知道他们的虚荣与软弱不会带来什么麻烦,那些语句不过是在反复的怀疑与卑微下的摩擦下蹦出的点点火星,转瞬即灭。
“又‘杀’好了一个?”
他“嗯”了一声,随手把手机插进口袋,“总算好了,妈的,以后少找这种学生,钱少事还多。”
凯哥嘿嘿笑了下,“学生钱少,但是好得手嘛。你看看李林,他手上那只‘猪’养了快三个月了都没养好。”
他不屑地嗤了一声,脚在床下摸索了一会儿,总算找到了被随意脱在一边的鞋,边穿边说,“要我说,你赶快把他调到资料组算了,看那窝囊样,磨磨唧唧,在话务组迟早要出事。”
“我也是这么觉着。”凯哥赞同地点着头,满脸的笑容如潮水般迅速退去,转而变成一副凶狠的表情,“说过好几次,就是不改,又不好收拾,操,当初就不该让他进来。”
他没有回复,直起身朝着门口走去,凯哥见状也起身追上了他,“欸,等下,不是那边。他们在会议室呢。”
见他回头露出疑惑的表情,凯哥解释道:“这个月不是绩效挺好的嘛,我想着正好开个表彰会,动员一下。也让那几个新人看看,光给棒子不给枣可不行呐,是吧?”边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几沓钞票,在他面前晃了晃。
那摇晃的淡红色残影让他一怔,刺痛的灼热感从后背升起,恍惚间,他看到燃烧的红色烛火在他眼前跳动。
还未走近,他们便听见一阵混乱嘈杂声,掺杂着熟悉的怒骂与哭喊和哀求,在不算长的走道里回响。他厌恶地捂住双耳,凯哥则熟练地关上了窗户,一边嘟囔着“这帮家伙,说了多少回了,门窗老是不关,外面都能听到了!”
推开门,里面瞬间安静了下来,空气不安地沉默着,直到两人的面孔完全显露出来后,气氛又重新热烈起来。站在中间的精悍男人向他们挥手示意。在他背后,赤裸着上身的男人瑟缩在角落,跪着,头深深地垂下,整个身体恨不得钻进墙体。
他熟悉这样的场景,熟悉这种带着些原始意味的恐惧。四周开始静默,空气开始凝固下沉。明明还是四月,屋子里却热得有些过分,天花板上的风扇仍然不管不顾地转动着,带来些几乎察觉不到的微风,立刻被男人急促的呼吸掩盖了。
怎么这么热呢?他解开了领口的扣子,看着角落里发抖的男人,原本还算健壮的身体越缩越小,像是在这个烤箱似的房间里被烘烤变形了一般。“叮”,门如时钟一般响起,几个人钻了进来,兴高采烈地打起了招呼。
“都在啊,正好,来来来,直接开始发了啊。今天可是个好日子。”
箱子被打开,成捆成捆的钞票堆叠如山,直直的立在那里。人们围了过来,凯哥拉着几个人趾高气扬地坐在中间,翻开本子。
“彭娟。”被叫到名字的女人走上前,凯哥从高高的红山上取下两叠,递了过去。
气氛又开始热烈,山变矮了,人人手上都抱着淡红色的石块,相互比较着厚度。发出阵阵噼里啪啦的笑声,凯哥将剩下的钞票分成两份,敲了敲桌子,将其中一堆朝他推了过去。
“数数?”
他伸出手,将那堆小山一块块地取下,侧翻过来,又一块块如积木般堆好,堆得越来越高,到最后有些摇摇欲坠。
角落里的男人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块红布,有些可笑地将自己裹在里面,像是烧了一半的蜡烛,只有眼睛倒还像个人,直勾勾地盯着,眼里泛着疑虑贪婪的光芒。
“想要吗?嗯?”
他拿起一沓钞票,像扔骨头一样丢了过去,男人也如狗一般跃起,接住了那叠钱,紧紧搂在怀里,他笑了笑。
“你要是认真做,这些。”他指了指后面高高地一摞,“都是你的。也别担心花不出去,我们今晚就出去享受,你想怎么花怎么花。要是想存起来,也行,付点儿手续费,给你洗干净。”
男人没有说话,拿着钱的手愈发颤抖,双腿似乎支撑不住,在原地踉跄了一下,只有那双眼睛越来越亮,他看到里面烛光摇曳。
红色的灯光在黑暗中交替闪烁,男男女女如在嘈杂的音乐声中肆意扭动,时不时发出莫名地尖叫与笑声,在黑暗里如同鬼魅。而他半躺在沙发上,心满意足地望着那群被映照着的红色的模糊黑影。
这个地方,无疑是红色的天堂,他这样笃定地想着。却在下一秒,瞥见了缩在黑暗里男人,像是完美演奏的乐章里忽然插进的一个极不和谐的音符。几乎瞬间,他就冒起火来,不过当他靠近,借着灯光看到男人那惊恐疑惧的双眼时,他改了主意。
“你在不去玩吗?”他轻声问道,语气温柔的让他都暗暗吃惊,男人的神情也如他所愿的缓和下来,并慢慢地站起身,他也终于打量起了男人:三十岁上下,身材中等,平凡得随处可见。
“你叫什么?”
“王志刚。”同样也是个随处可见的名字,他满意地点点头,
“那我就叫你刚子喽。”他勾上肩膀,推着男人走向人群中。
“走吧,刚子。先别想那么多,好好玩儿。你刚来,我请,好好玩儿啊,哈哈。”
从恐惧到贪婪,往往就只是一线之隔。
王志刚融入得很快,就像之前的所有人一样,因为再也没有比这更好地去处了。接下来的流程明确而简单:分配入组、培训、上手,那以后的事情与他没什么关系,红色的天堂不会一直存在,他还要不断为昏暗阴沉的日子燃起烛光。
“那个新来的表现还得好。”凯哥打出一张牌,漫不经心地说着。
“是吗?那挺好。”他随口应道,“红桃二。”
“不要。”坐另一侧的人立刻接上了话,“是干挺好的,一个月不到都干了两单了,靠,几十万呢,我说李林,你也学学啊。”
“你还在和最开始那个一起?”凯哥问,把手里的牌慢慢放下,坐在他对面的李林低下了头,眼睛死死盯着牌面,轻轻“嗯”了一声。
“还没进展是吧?”
李林没有说话,旁边的人却接上了话,“有个屁!看他整天抱着个手机,收都收不回来,还捂着不给看。”兴许是累积太久怨气,更多的牢骚被倾倒出来。
“我本来不打算讲的,毕竟,林哥他是凯哥带的人嘛。”语气放缓了下来,几乎是讨好地笑了笑,转眼间又发起了狠:“可他也太不识趣了,妈的,全组上下哪个不在好好干活儿?他呢?啊,活儿不干,钱也没少拿,你以为你谁啊?”
李林依然低着头,拿着牌的手发着抖,凯哥默默地盯着他,一阵红色的雾气在他们面前弥漫,他吸了吸鼻子,闻到了蜡烛燃烧的香气。
“……还成天搁那装情圣,我看叫的小姐你没少搂啊。怎么着,网上的婊子比现实的婊子高贵是吧。真是婊子配……”
耳朵里传来细微的响声,没等大家反应过来,李林已经一拳打到了脸上,他和凯哥费了些力气才将扭打在一起的二人分开,又喊来人把他们抬了出去,才算是消停些。
屋里满目狼藉,桌椅被掀翻了一地,纸牌也被散得满地都是,有不少还沾上了血,他把沾血的牌黏到了墙上,闻到了一股火焰与烤焦的气味。凯哥在旁边,点上烟,狠狠地骂了几句脏话。
“神经病,操!”凯哥狠狠地踩了下落地的烟灰,“本来应付条子就够烦了,一个个都是什么狗屁玩意儿!”
“周局不是说,别太张扬就行吗?”他问,“而且现在主要都是管缅甸那边,国内管得少了些,没事吧。”
“屁!”凯哥摆摆手,又狠狠吸了口烟,“越管越严了,而且最近不是搞什么扫黑除恶吗,周局特意给我打电话让我悠着点,一大帮子人,被逮到怎么都不好说。”说着,又叹了口气,“难啊。”
“和往常一样不就行了,实在不行,拉几个本地的顶着,那帮警察捞着点好处就得了,谁玩儿真的啊。”他轻描淡写地说,“至于李林那边,你先别让他碰手机,钱和身份证也给他收好看紧。我有空去看看劝劝,那小子又倔又傻,逼急了去举报就麻烦了。”
“行行,你去,你小子主意最多。”凯哥似乎是放宽了点心,拍了拍他肩,“我这表弟难搞的很,读了点书好像谁都瞧不起一样,结果呢,还不是屁本事没有,只能跟我混,又看不上,亲戚又不好做太绝,你们同龄,给我劝劝。”
他点了点头,又看向了墙上染血的纸牌,问:“你不要吗?”
“什么?”
他指了指牌,“红桃二,该你出牌了,你不要?”
凯哥愣了一会儿,把仅剩的烟头一扔,丢下一句“我看你他妈也是个神经病。”就走了,烟头还闪着火光,他走上前,将其踩灭。
一阵寒意袭来,周围红色的雾气越来越浓,他回头看下血迹斑斑的墙,觉得这里缺了一束火光。
天几乎是立刻凉了下来,房间无时无刻都得开着灯,白天偶尔出去转转,外面也暗沉得如同洞穴,阴冷潮湿,时不时从未知的方向刮来阵阵寒风朝人袭来,还伴随着凄厉的尖叫声。
他对这种天气厌恶至极,托人买了一大堆蜡烛后,就窝在屋子里,每天除了回复消息,就是点上蜡烛,看着它燃烧殆尽,又续上一支,乐此不疲。
李林也和他一起窝在屋子里,几天没有出去,手机被没收后,他便肉眼可见的颓丧了,整日不发一言,昏昏沉沉,狠揍一通没有任何反应后,凯哥既无可奈何又看得心烦,索性把人扔在他这边,让他随便看着。
他笑了笑,望着抱着他的手机如痴如醉的李林,总算感到了久违的畅快感。
这里的都是傻瓜,无可救药的傻瓜。领头的凯哥是个傻瓜,只知道老一套的暴力,到现在还是街头地痞小头目的作风,心又不够狠,瞻前顾后,也就只能在人多时威风两下;手下的更是傻瓜,贪得无厌又胆小如鼠,尝了些甜头就得意忘形;拉来的那群组员更不必说,但凡有点脑子,也不会相信他们编出的那些宣传。说到底,诈骗就是一群傻瓜骗另一群傻瓜的工作,一方给予另一方幻想,又从它们手里拿走金钱来满足自己的幻想,到最后,都只会溺死在里面。
而这里面的最愚蠢的人,现在就坐在面前,眼里满是光亮,人只有在犯蠢时才能得到快乐,这显然对李林来说不是难事,这么想,他甚至涌起了淡淡的嫉妒。
“聊得怎么样?”
没有收到回答,他便也不再发问,只是看着李林的表情随着手机屏幕的闪烁变换,最终定格在了不可置信的狂喜中。
“哥!”李林抬起了头,兴奋地叫道,“我全都和她说了!她说她不介意,还说我可以直接去她那里。哥,太谢谢了!”
“那就好。”他微笑着回应。
“我这就和凯哥说,我不干了,我要去找她。反正,那堆破事我也没掺和。”
“她就在附近的县城里,和她儿子一起……她婆婆前不久就死了,她儿子还很小,她需要我!”
李林叫着,不受控制的跳起来,这个在哪里都被厌弃的人总算是找到了发挥自己用处的地方,他跳着,大腿无意间撞向了桌子的尖角,不算剧烈的疼痛感让他迅速清醒过来,又瘫了下去,刚升起的火焰只窜起了那么一下,就熄了下去,他连一丝热气都没来得及感受到。
“真是又蠢又废物。”他在心里暗暗冷笑,脸上的笑却更温和了些。
“冷静。什么事都要慢慢来嘛”他轻拍着李林的后背,“你先说下,到底怎么回事?”
李林抱着头,开了口,断断续续地开始讲述,磕磕巴巴却又滔滔不绝,像是昏昏欲睡时无法拧紧的水龙头,在那破碎又冗长的“滴答”声里,他勉强拼凑出了大致的剪影。
李林讲得故事和他这个人一样无聊又可悲,以二十岁为界划出清晰两段:前半段无聊,后半段可悲。作为独子备受宠爱度过的童年与少年时期,在十八岁时遭遇了第一次变故:高考落榜。复读两年后,勉强上了一所民办二本大学,成为了全家族第一位大学生。志得意满踏入校园后,发现世界大得让人恐惧。勉强毕业后四处求职碰壁,却没有能坚持三个月以上的工作,混了三四年后直接在家里窝了两年,随后被难以负担的家人安排给了自己最看不起的流氓表哥,和一群混混一起干着违法的工作,心里无论如何都跨不过那道坎,痛苦之际隔着屏幕遇上了自己的初恋,一个三十多岁带着孩子的寡妇,甚至为此,管一个小自己十岁的男性低头哈腰,叫着“哥”。
“简直分不清哪边才是被杀的猪了。”他暗想,努力平复着嘴角,不让自己笑出声。
“你打算怎么做?”
“跑!”李林抬起头说,“跑到她那边,先躲躲,然后去找份事干……”
“可我怎么跑啊……”立起的身子又低了下去,“手机不在,身份证户口本都在凯哥那儿压着,到处都是监控,被巡逻组的抓到肯定要被打死。”
他望着李林,发现这个窝囊的男人至少还有一个好处:一定的自知之明,这省了很多事。
“要不要我帮你?”他慢悠悠地又点燃了一根蜡烛,在烛光中,李林的脸时隐时现。
他点了根烟,拿起手机,进入微信,切换到了李林用得账号。
除去一大堆广告与订阅消息外,账号的列表可以说是空空如也,李林直接独占了这个账号,将原来的痕迹全部清楚,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好友。他点开了头像,一个女人抱着五六岁的小男孩,露出做作谄媚的笑容。
他又翻了翻女人相册,每一张都大同小异,那些艳俗的妆容,廉价的服饰,故作亲切灿烂的笑,磨得失真的惨白皮肤也要掩盖不住的老态,都给她做出了极好的注释:“一个贫穷、虚荣、肤浅,并正在快速衰老的女人。”
他随手划动着屏幕,在一张男孩的照片前停下了手指,开始仔细打量起来。那是个很瘦小的男孩,头上滑稽地戴着明显大了一号的纸质王冠,面前摆着份蛋糕,目光沉默又胆怯。下面写着配文:“宝贝八岁啦!馋了很久的蛋糕,感谢某个好心叔叔的赞助!”
八岁吗?样子看上去比同龄人要小上一圈,如果读得学校生源不好的话,估计没少被欺负吧,就小时候的他一样。
他闭上眼睛,鼻尖传来了刺鼻的香水味道,母亲糖精般甜腻的笑声传过了十余年的墙壁,如气泡般在他耳边炸开,他捂住嘴,冲到卫生间,开始呕吐起来。
“砰!”
无数的彩带应声而落,凯哥顶着满头的五颜六色,大笑地拍着手。王志刚一身正装站在中间,红色绶带装模做样的挂在胸前。一大堆的钞票高高的堆放着,吸引着所有人都目光。
“兄弟们。”凯哥握着华通喊道,“在兄弟们的努力下,我们这个月的业绩又一次创了新高!比上个月翻了一倍!”
台下开始欢呼,凯哥挥了挥手,“在这其中,我要重点表扬王志刚。他上个月才过来,却表现得比很多老人还好。也是他做成了我们这个月的最大的单子,两百三十万!看见这些钱了吗?都是他一个人赚得,去取钱的兄弟都累死了!这么多!你们想想,你们在外面辛辛苦苦几辈子才能赚到,赚到了也没那个命去花!”
“我总是劝告你们,别想那么多,别有什么负担,大家都是出来赚钱的嘛,更何况我们做得很好。与市场上其他千篇一律的做法不同,我们给我们的客户提供更加优质性、个人化的服务,投入了更多的时间,筛选机制也更严格,自然,我们的回报也是更大的,而这也是我们应得的,兄弟们,对不对?”
台下,高喊着“对!”的声音震耳欲聋。
“自古以来。”凯哥摆出了一幅严肃庄重的神情,语气却愈发激烈,“普通人生活都是没有尊严的。我们总是被压迫着,有时候,我们都不知道压迫我们的是谁。我们只知道物价越来越贵,房价越来越高,钱越来越赚,可这背后身后发生了什么,鬼才知道!那些压迫我们的人赚得盆满钵满,几百套房子,情妇二奶包了多少个。却不允许我们过着有尊严的舒适生活!我们现在赚的钱比不上他们压迫所得的零头,可他们却说,‘这是违法的!’”。
凯哥满脸通红,头上不断流着汗水,“这简直是匪夷所思:那么多人躺在家里,吃喝玩乐,钱源源不断地流向他们。我们兄弟们每天都在努力干活儿,仅仅是赚得比起一般工作要多一些,有尊严一些。就这样污蔑我们!”
“至于我们的客户。我们也负起了责任,我们实现了他们的幻想,让他们感到了愉悦,现在好像改叫“情绪价值”?总之,我们给他们提供了现实里没有的东西,帮助他们实现了多年以来的梦,难道我们不应该收取费用吗?毫无付出就想得到一切,在商业化的现代社会里,这是——绝无可能的。难道他们自己不清楚吗?至少在付钱的时候,他们都是满怀希望的,至于之后的事情,这由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同样也只是在生活,有尊严的生活。”
他坐在台下,几乎乐不可支地听完了整场别扭的演说。演说的内容自然是故作高深,别扭怪异,当他把这篇狗屁不通的演讲稿交上去时,就在暗暗期待凯哥会用什么方式去演绎。事实证明凯哥的演说水平有了提升,至少表达流畅,情绪到位,而听众们的反应也相当成功,掌声与欢呼经久不息。时常压倒演讲声,不过,大概没多少人在意凯哥说了些什么,真正打动人心的东西就堆在那里,那并不浓烈的红色却如同最浓烈的火焰,蚕食着人们的内心。
“此外,我们还要表扬一个人。”凯哥走下台,拉起了李林的手,“大家都知道,李林之前一直都表现得不好。可他呢是我表弟,兄弟们给我面子,都很照顾他,我这里谢谢大家。”
凯哥鞠了个躬,很快挺起身,“但我寻思这也不行啊,兄弟们都认真工作,怎么就你整天无所事事。私下里和他说了好几次,还差点动手。不信你们去问问,为了这个臭小子,我头疼了多久!”凯哥狠狠拍了一下李林的背部,李林猛地一缩,僵立在原地。
“不过还好,多亏了兄弟们的包容理解,这小子总算开了窍。这个月总算搞出了点业绩,也不少,七十多万!不骗你们!我知道的时候我都吓一跳,心想这小子可以啊,几个月也没白憋。哈哈。”凯哥又猛拍了一下李林的肩膀,发出爽朗的笑声,而李林则呆在原地。
“七十万?不对,怎么这么多?”
没有人理会他,钞票成捆地扔下,人群开始欢呼、哄抢,吵闹的音乐声响起,食物和酒瓶散落一地,混乱的灯光交替闪烁。有人吃得太多,在蹦跳时直接互相呕吐起来;角落里,醉鬼们一边吹牛,一边肆意开闸放水;稍微昏暗点的地方,男男女女扭在一起,发出野兽般的喘息。
李林还呆在台上,几乎是动弹不得。直到他将其拉到某个还算清净的角落,也没有清醒过来,只是不断用惊惧与疑问的目光扫视着周围,嘴唇不住的颤抖。
在他思考要不要出声安抚一下的时候,王志刚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原本整齐的西装变得凌乱不堪,手里还拎着瓶酒,一靠近,一股酒精和香水混合的臭味儿就扑面而来,他往后退了退,把还在呆愣的李林推上前。
“哟,这不是……林,林哥吗?”王志刚大着舌头,呼出一股酒气,“恭喜啊,哈哈,大单子呢。”
李林盯着他,像是没有听懂似的,只是机械地点头。
王志刚丝毫没有在意李林的不自然,他的虚荣心与表达欲在酒精的加持下愈发高涨,继续絮叨起来。
“说实话林哥,我羡慕死你了,一单就轻轻松松搞那么多,我呢,累死累活干了好几单,也就赚那么点。”王志刚拿起酒瓶,咕嘟咕嘟几声,把酒瓶往地下一摔,“要不是运气好遇到了傻逼女人,估计我是比不过林哥。”
李林仍然没有回答,而他则在后面搭上了腔,“是那个得了癌症的?”
“对,对!”得到了回应的醉鬼更加兴奋起来,“真是个傻逼,得了病还不消停,光折腾,八十万治疗费呢,全投了,真以为能赚钱呢,现在命都要没了吧哈哈哈哈哈。”王志刚大笑起来,喷涌出的酒气似乎终于让李林清醒过来。
“治疗费?”他不可置信地问。
“啊,八十多万呢,据说身边人都借遍了。靠,认识太晚了,早些估计钱更多。”
“那以后……她怎么办?”
“怎么办,放弃治疗等死呗!你说说蠢成那个样子,我删她之前还在和我说赚了钱治好病要去海岛度假呢。”王志刚打了几个酒嗝,“要不说运气好,我估计钱放她那也是打水漂,放我们这,兄弟们不是能好好玩儿嘛!”
一阵闹哄哄的声音,几个人歪歪斜斜地走过来,嬉笑着把王志刚拉进了人群中,随着声音的远去,李林却陷入了更深的茫然中,他有些厌烦地看着李林不断颤抖的身体,上前猛地一推,李林像是被风吹倒的蜡烛一样,倒了下去。
“哥。”李林看着他,脸色惨白,手指着喧闹的人群,“人,会变成这种样子吗?这样还是人吗?”
他打了个哈欠,懒得给李林什么回复,任由他自言自语。
“八十万……那是救命钱!畜生,畜生。那我呢,为什么会变成七十万?我不是让她随便给个一两万应付一下就行了吗?她哪有那么多钱?就住在那么小那么破的房子,她怎么有这么多钱?借也借不到那么多啊!房子,房子……房子!”一阵痛苦的嚎叫,从李林的喉咙里发出。不过没有人注意到这声异响,音乐的声音与人们的欢笑声实在太过嘈杂,就连他,也只能听到一阵不算大的呼喊。
他总算有了点兴致,暗暗期待着接二连三的火团究竟能燃起多大的火焰,不过他就很快失望了。
李林悄声无息,昏死了过去,那微弱的哀鸣只是火团经过时散落的一点火星,这只蜡烛还没有被点燃,就已经熄灭了。
他做了一个梦。
也许那不是梦境,而是过去的生活片段的一种突如其来的重现,倒是比现实的体验还要真实亲切一些:常年昏暗阴湿的家,歇斯底里的母亲,暴力凶狠的父亲,懦弱冷漠的奶奶,以及为了节省电费而点起一根根闪着微弱光芒的蜡烛。一切好像都没有变化,应当一直如此。
他的父亲是残暴的酒鬼,他的母亲是幼稚的妓女,他的奶奶是软弱的精神病,爷爷是个不知名的早死鬼,而他呢,他是什么呢?
他茫然地眨了眨眼,就在这一瞬间,一阵怒吼伴随着忽然出现的黑影撞了上来,失重感忽然降临,他如纸片般飞了出去,在到达高度的顶点后,身体又恢复了重量,直直地落下。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一阵耳鸣过后,他抬头看到母亲从座位上弹了起来,立刻开始了哭诉与哀嚎。
“你打孩子干嘛?有本事你打我啊?”
“吃个饭都发呆,鬼知道这臭小子在想什么?”
声音很快放大,直到整个屋子里除了嘶吼外再无其他,母亲冲进厨房,拿着菜刀,开始胡乱挥舞,父亲从原地蹦跳起来,原本醉后泛红的脸变成了铁青色,死死按住了母亲的手,另一只手高高举起。
第一声,第二声。
母亲更加疯狂的喊叫起来,愤恨地说着她所能想到的所有辱骂,父亲也吼着同样的污言秽语。
第三个,第四个。
母亲的脸肿了,嘴角还能看到丝丝血迹,她不再出声,转而开始疯狂的扭动与挣扎,像是要被烫死的蜈蚣。
第五下,第六下。
刀被夺下,丢在一边,母亲半跪在地上,父亲没了约束,解放的四肢全都用在了摧残眼前残破的躯体上。
先是踢,随后拉起头发继续扇耳光,在裸露的皮肤上留下清晰可见的抓痕,又解下皮带抽了一段时间,到最后,他扯着母亲的头发,狠狠地撞向早已脱落的墙壁,“咚”的一声,为这场战斗奏起沉闷的终曲。父亲终于满意地停了下来,如同一个胜利的战士般走入房间,享受他辛苦赢来的休息时间。
尖锐的铃声响起,他猛地起身,之后再无动作,无动于衷地听着铃声一遍又一遍地响着。
终于,声音停了下来,房间里静得有些可怕。一股异样的恐惧感从他心里上升,他抓起手机,点开了那醒目的红色图标。
大量的消息几乎立刻将他淹没,他皱着眉头,在某种古怪的不安与好奇下的驱使下随手点开了几个语音。
“林哥,我想问下,那个投资项目已经投进去了吗?我这边还没看到呢?”
“林哥,哎呀, 太谢谢了,我看到上面已经赚了二十多万了。我想再多点儿进去,到时候啊,我们一起开个新店。”
“林哥,那个账号我怎么登不上了啊?”
“林哥!怎么办啊?账号登不上了,钱呢?”
“林哥?最近很忙吗。有空的话快回给我消息吧。”
“林哥,我之前的账号里已经赚了五十多万了,等你忙完帮我登上账号取出钱,你过来,我们就一起开个新店吧。”
“还可以一起去旅游,去海边,我没见过海呢,浩浩也没见过,我们一家三口一起去。”
他没有再听下去,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点开了女人的头像,打算将其拉黑删除了事,忽然,手机震动,发来了一条视频语音的请求,不知怎得,他关掉了手机的摄像头,接通了视频。
画面里先是空无一人的楼顶,随后,一张女人的脸猛然出现,他手一抖,手机几乎掉落。
女人的脸看上去比照片中要衰老得多,眼睛却明亮如孩童,看到视频接通,她似乎很惊喜地会挥了挥手,丝毫不在意他那边被关掉的摄像头。
鬼使神差的,他也挥了挥手,心神不宁地等待着女人开口,女人叫来了一个小男孩,让男孩举着手机,说:“妈妈给你和叔叔跳支舞,你就站在这里拍妈妈好不好?”
男孩似乎被母亲突如其来的温柔弄得无所适从,他别扭地应着,女人毫不在意,真的跳了起来,不过只是无意义的转圈而已,那身艳俗廉价的衣服在旋转中也并没有产生什么美感。
她转了一圈又一圈,速度越来越快,想要把全部的情绪都甩出去一般,她停了下来,静静地望着镜头,眼里如同有火焰燃烧,透过了屏幕,点燃他的心脏。
他无力地趴在地上,挣扎了几下后,勉强坐了起来。强烈的耳鸣让他几乎再次晕倒,他伸出双手,费力地支撑着,总算可以抬起头,观察着周围。
四周早已漆黑一片,母亲的抽泣声在黑暗中十分清晰,他顺着声音爬了过去,借着窗外的微光看到了母亲狼狈不堪的模样,有什么黏糊糊的东西染上了他的手,他仔细看了看,只见一片浓稠的鲜红。
他害怕起来,无所适从地轻拍着母亲的后背,小心地抱了上去。
“妈妈,我们回房间吧。”
母亲没有回答,他挤出了笑容,想要打破这种沉默。忽然,
他闻到了一股骚臭味,一双浑浊眼睛直直地盯着他们,似乎盯了很久,那目光呆滞麻木,如死掉的鱼。
“奶奶?妈妈她动不了了,我们一起把她扶到房间去吧。”
老人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定定地站着,几只苍蝇在身边环绕着,溃烂的皮肤散发着臭气,早已掉光牙齿的嘴巴可笑的抿着,时不时做出诡异地抽动,他不禁打了个寒颤,手不由自主的晃动着母亲的身体,想要确认家中不是只有他一个活物。
镜头一阵晃动,手机大概是被扔到一边了,女人消失在了视野中,在漫长的、死一般寂静后,他听到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哀嚎,以及一声轻微的“砰”,在这一声之后,世界终于开始运转了,走廊里,人们急匆匆地走过,拍打着门窗。
“在吗?快出来,李林那个傻逼跳楼了!趁组员都还在工作,赶紧过来收拾!”
他茫然地起身打开门,连拉带拽地被带到楼下,李林面朝下,头像气球一样扁了下去,身体被一大摊红白色的液体围住,周围散落着不知从身体哪块掉下的碎片。一阵不适感让他停下,他望着那摊过于鲜艳的红色,像是在注视着自己的内脏一般,摄像头没有拍摄到的画面用另一种更加真实的方式呈现了出来,他深吸了几口气,混入了慌乱的人群中。几个同样赶来人小声议论着,还有人在尸体旁呕吐,没有人敢上前。
凯哥铁青着脸,向周围人怒吼着,“都看什么看!快去接水,早点收拾干净!”
“怎么回事?”他走到凯哥身边,问道。
凯哥看了他一眼,用平静无波的声音说:“开着会呢,他突然发疯冲进来,说不想干了,让我把从那个寡妇那搞来的钱都还给他。还说要举报我们,一群人拦都拦不住,推推搡搡不注意,掉下去了。”
“这回可麻烦了。”
“是啊,出了人命,还那么多人看着,瞒也瞒不住。”
“要我说,跑吧。”他摸了摸口袋,翻出一支烟,“在这边也待够久了。本来形势就不好,就算周局在估计也难,先出去避避风头,最好去国外,我认识个朋友擅长搞这个。就这两天,赶紧走吧。”
“行儿。还是你小子靠谱,当初在牢里看到你,我就知道你是个狠角色。不过……”凯哥沉默了一会儿,深深地口烟,“先缓两天吧,等把李林的尸体收好,至少给办一下,毕竟也是我表弟,我二姨就这么一个儿子。有时候想想,我真他妈操蛋啊。”凯哥蹲下来,抱住了头。
突如其来的崩溃让他意外,心里不自觉的泛起了冷笑,这个场景让他觉得眼熟,在监狱里,每个死刑犯死刑前都是这样一幅神情,就连他的酒鬼父亲,在咽气时都装模作样地紧握住他的手,说着对不起。好像这样他们腐烂的人生有着重返生机的可能。
凯哥的良心没有跳动太久,在接到周局的电话后,几乎立刻将出走计划提上日程,在仔细叮嘱手下人将李林的残尸收拾干净后,便马不停蹄地带着他清点仓库,并核算了账目。
“我们后天就走。”凯哥说,“除了我们俩,在带上四五人就行,先去找你那个朋友,办好事直接去国外,潇洒个一年半载。”
他点点头,“李林呢?”
“没时间管了,找个地给他烧了,等回来给他带回老家吧。”凯哥叹了口气,“我真是搞不懂,一个寡妇有那么大魅力?我年轻的时候,遇到的一个寡妇又蠢又烦人,整天围着你转,又啰嗦,要不是钱谁会接近她们?”
“寡妇?”
“大概十几年前吧,在C镇,一起打牌的人说有个寡妇丈夫在工地受伤后死了,好像拿了笔数目不小的抚恤金,我那时打牌输了不少,想着正好去勾搭一下。”
“C镇?”
“是,那寡妇在当地还挺有名,据说附近的男的都上过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凯哥嘿嘿的笑了,“长得倒还行,就是身材太差,玩不开。哦,她也有给儿子,儿子还在家呢,她就直接带着男人回去,真是够不要脸。”
“那个男孩我见过好几次呢,整天蔫这个头,半天憋不出个屁,就知道坐在家里玩蜡烛,怪得很。后来那寡妇在家放火把自己烧死了,那小鬼也不知道怎么样、”凯哥回头,打量了一下他,“如果活着,应该跟你差不多吧。”
黑。
踏进家门,熟悉又无处不在的黑暗渗透到了房间每一个角落,他厌恶的别过头,若是完全的黑暗,到还可以忍受,可偏偏,外面还是阳光普照,又偏偏,窗户里还透着些许光亮,把房间衬得更加黑暗。
卧室里传来了母亲和一个男人的笑声,他轻手轻脚走到书桌前,点燃了蜡烛,借着微弱的烛光开始写作业,在烛光中的怀抱里,他安心地静坐着。
“咚”的一声巨响,卧室门被粗鲁推开,母亲和男人走了出来,他手一抖,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的样子,继续装模做样的书写着。
“你儿子?”男人瞥了他一眼,粗声粗气地问道,母亲轻轻
“嗯”了一声,又用一种甜腻的声音问道,“张哥,我听说你最近新开了个洗衣店,能不能让我去当店员?”
“你?怎么,洗头店不干了?”
“哎哟,那能赚什么呀,人家又总嫌我带小孩,这不想着找点别的活儿干嘛。”她调笑着,手在男人身上轻轻拍打,“张哥,你别看我这样,我干活儿可麻利了。这不是平时没空收拾嘛……”
“行了行了。”男人甩开了母亲的手,“不是我不帮你,你想想,人家来洗衣服的看见你,还会过来吗?不都得背后犯嘀咕啊,我这生意做不做了。”
母亲的脸色白了一下,很快又扯出了笑容,“哎,我懂,也不是非要去洗衣店,有没有别的事,我也能干的。”
“三十多岁,啥都没有,还带个孩子,什么活儿给你干?”男人不耐地说着,“要工作也有,街上扫大街的,那个厕所保洁员,你干不干?就这还不一定能给你呢,不缺人!知道吗。不缺人!”
男人离开了,母亲瘫在沙发上,安静的如同死尸,他怯怯地上前,讨好地端上一杯水,母亲看了他一眼,下一秒,水杯被打翻,母亲猛地蹦了起来,狠狠地向他踢去。
击打如同无数个雨点,急促地落到他身上,母亲哭着,劣质的白粉被泪水冲开,露出干枯暗黄的皮肤,透过哭声,他看到母亲的脸上泛着一股乌青的、发黑的怨恨。
“都是你!都是因为你!”母亲嚎叫着,“你和你爸,把我毁了!毁了!”
“你喜欢玩蜡烛是吧?好,那你玩儿,玩儿啊!”母亲冲到他面前,那根蜡烛已经燃烧过半,火光轻轻又坚挺地摆动着,随后,点燃了他的手臂。
一阵剧痛袭来,却又很快消失,他本能地开始扭动,疯狂的拍打蹦跳,火很快灭了,他这才感到了手臂被无数针刺的疼痛,他不禁开始呻吟。
母亲安静了下来,凶猛的风暴退去,一切归于了宁静,她将他带到厕所,冲上了大量的凉水,又小心的撕开衣服,涂上了一些药,接着,让他睡在膝上,晃动着身体,轻轻哼唱着,他如同置身于温柔的海浪中,母亲的面孔闪着温和明亮的烛光。
一、二、三。
他默默数着,将蜡烛一根又一根地摆在地上,仓库被他悄悄打开,他翻出几根绳子,淋上油,将末端绑在了不远处机房的桌子上。
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
凯哥和其他人都在仓库隔壁的会议室,为了让逃跑顺利,应当避免其他组员起疑心,凯哥采纳了他的建议,将所有人叫过来,进行老一套的宣讲与安抚。他借口检查仓库和机房,拿到了钥匙。
五十、五十一、五十二。
顺利得难以置信,他想,真是个蠢货,这世上大概就没有不蠢的人,凯哥是个蠢货,居然真的以为自己还能全身而退;李林是个蠢货,为了一点怜悯与色欲,能把命都搞丢;这些组员也是蠢货,给点钱就唯命是从;被骗的人更是蠢货,贪婪又狂妄,总以为自己能被眷顾。
他摆好了所有的蜡烛,拍拍手,立起了身。
独自带着他的母亲格外喜欢鲜艳的衣服,像是要用这种方式弥补以前的灰暗一般。最初的欣喜过后,拮据的生活很快压了上来,而后的结果也是显然易见。穿着廉价鲜艳衣服的母亲在男人里笑着,像是葬礼上摆在尸体旁边的花圈,色彩明艳,却总带着股压不住的腐臭气味,没有任何生命力。
散发着腐烂味道的母亲周围围绕着苍蝇,他们在母亲的身上产下卵,不断长成蠕动的蛆虫,推动着母亲的躯体活动。
他记得母亲那天冲回家,抱着他,用着宛如新生的语气说道,“儿子,我们马上就有钱啦。好多好多钱,到时候啊,妈妈给你买个大房子,还有好多玩具!妈妈天天陪着你,我们一起玩。”
那时的他懵懂地点着头,不明白这种转变的缘由,不过他还是开心地抱了上去,那那段时间的母亲总是穿着红色,不是以往那扎眼的、浓稠的红色,而是明亮的、温暖的,如同烛光的红。
那红色还是熄灭了,再也没有亮起,没过多久,母亲开始不再归家,回家也总是焦躁不安,一会儿满怀希望,一会儿恐惧祈祷,最后,所有的情绪一起随着烛火暗了下去。
他蹲下,一根根地将蜡烛点燃,无数烛光闪耀着,很快便蔓延开来,一股从未有过的温暖传遍了他的全身,他闭上眼,看见母亲的面孔在火光中闪现。
那之后的母亲大概是彻底死了,连蛆虫都不愿在她身上蠕动,人的死亡有时是如此的漫长,漫长到根本意识不到他早已死去。
周围开始喧闹起来,几个人冲了出来,尖叫与哭号声和燃烧混杂在一起,构成了某种最和谐的音符。
那一天,母亲用蜡烛点燃了家。
周围开始散发浓烟,他紧紧地闭住眼睛,双手捂脸,随着记忆里的烛光一起,跳舞般的挣扎。
那一天,母亲的人生画上了最后的休止符。
头开始疼痛,他身体一软,跪倒地面上,抓心的疼痛已经散去,恶心感不断上涌。
那一天,他的人生被点燃。
意识开始模糊,他倒了下去,如同残烛一般,准备迎接最后的燃烧。
“最后,希望能烧得久一点。”
他暗想着,闭上了眼睛。